八十岁的小丢至今都会给外地人讲讲关于冬敢搭配

八十岁的小丢至今都会给外地人讲讲关于冬敢的故事。到现在他大概讲了六十五年，每次都是同样内容，甚至是同样的腔调。像个复读机。即便他每年只讲一次。

十五岁的小丢顶着个萝卜头，有一脸的呆相，可是不傻。他懂得如何设套捉鸟，技术高超在鲜鱼口村的少年中所向无敌。小丢的眼睛是麻雀眼，隔远了还以为没眼睛。这样的眼睛把鼻子烘托得很大，不是蒜头胜似蒜头。样子是不好看，刚生下来那会还更丑。可是人人都说这小孩精明得很。现在就看出来了。捕鸟的圣手。

小丢一大早便把鸭子赶出家门。是一群灰麻鸭，总共有二十来只。小丢手里拿一根长竹竿，尖头已经裂成瓣，敲在地上是一阵揪心的破响。空空洞洞。鸭叫声此起彼伏，声浪冲击着鲜鱼口村的清晨，惊得河边的水鸟扑哧扑哧飞走。抖落的羽毛在空中是一片撕裂的败絮。小丢想，算你跑得快。鸭子哗啦哗啦的，像被巨大的力量推下了河，在水里扑打翅膀，水花跳跃如同泼在地上溅起的珠子。闹了一阵，鸭子在河里安静了。

鸡鸣声已经不多，小丢看见太阳升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脸在早晨柔和的日光下，呈现出精致的玫瑰红。是水稻扬花的时节。成片成片的稻花将鲜鱼口村扎染成一种明媚跳跃的鹅黄，这是村里人一年之中少见的景致。小丢就是在这种色调的晕染之下赶鸭子下水，再赶鸭子上岸。整个过程机械而无波折，或者说这些鸭子本身就被小丢弄得循规蹈矩，作为动物它们太失败了。

河是鲜鱼口村的河。就是说鲜鱼口村是这条河的源头，至于流向哪里无人知道也无人想要知道。这个事情本来就很平常，但鲜鱼口村的人不喜欢平常的事情。他们远离城市，在最原始的空气里疯长着，使他们体内充满一种野性的生猛特质，于是便决定了他们的进攻性或者征服欲。他们渴望有新的事物闯进来打破平静，然后再痛快淋漓地完成他们进攻或者征服，在这种过程中，他们有一种排泄的酣畅。不过死水般的生活又使得他们逐渐养成一种自我戒备的能力，尤其对外地人他们会死死盯着你看，庖丁解牛一般要把你看成五马分尸。

去过鲜鱼口村的人都说那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有猫一样的眼睛。鲜鱼口村的人是生活在一种矛盾纠缠局面下的特殊人群。而外地人冬敢就是在这时出现在鲜鱼口村的风口浪尖。那年小丢十五岁。冬敢十七岁。他们是两个不一样的少年。冬敢说自己正是在小丢将鸭子哗啦哗啦赶下河里时到鲜鱼口村的。那天冬敢是背光鹄立在一棵泡桐树下，所以他在叫小丢的时候，小丢没看清楚是谁，只是觉得一团黑影在眼前。黑影周围是那精致的玫瑰色微光。后来冬敢朝小丢走进，露出一个完整人形，小丢才看清他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冬敢是一头茅草乱发，丝丝缕缕纠缠得没了章法。他挎着个破军用包，干瘪得成了抹布。包带上用一根麻绳系一个搪瓷盅，瓷面零落得满目疮痍。像白癜风患者的皮肤。一身灰布衣裤明显是用成人的改成，改得很不上心，比他的体型还小，又皱又紧地绷出一股子落魄相。鞋帮子居然都快掉了，呲牙咧嘴的脚上一片狰狞。小丢看着他，说你是谁。小丢的身体微微向后退，小腿上的肌肉做好随时奔跑的准备。小丢认为这是一个怪人。

少年冬敢那时觉得这人的脑袋大，与身体不协调，脑袋身体都不像是本人。一种怪异而滑稽的组合。冬敢说，我是冬敢，我要到北冥去。小丢只听见冬敢，觉得好古怪的名字，谁会取这个名儿，太有意思了。他看见那个叫冬敢的少年一只脏手在搔着更脏的头发，觉得恶心。但当他搔完头发将手拿下来时，小丢的目光定格在冬敢的额头和眼睛上。天庭饱满，一面好额头。这是小丢的祖父说的，说这种人有贵人相。而那双眼睛却云遮雾罩，漫漶得近乎一种虚无，里面有种力量，将小丢牢牢吸住。小丢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见一双翅膀在扑扇，是双巨大而雄伟的翅膀，不是鸭子翅膀。翅膀蓦地一振，排山倒海，顿时成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却霎然消失。小丢倒吸一口气，从里面出来。小丢背脊骨渗出汗来。

小丢把冬敢拉回家。是小丢拉着冬敢的脏手一路跑在鲜鱼口镇早晨的石板路上，石板路发出橐橐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人们看着小丢拉着一个外乡人，纷纷将朦胧的睡眼换掉，用一种猫的眼睛去看。从冬敢可笑的穿着和古怪的形象上，他们与生俱来的警惕与进攻能力被激发。小丢拉着的是个外乡人。爹娘让小丢把冬敢赶出院子。他们的神色慌乱，闪烁其词，因为小丢张开双臂去护住冬敢的惊人举动让他们不知所措。小丢说你们要是把他赶出去，我就跳河里去，让你们永世后悔。

小丢的娘哇啦啦哭起来，对丈夫一个劲儿的说一定是中了外乡人的邪了。丈夫看着儿子，那种以死相逼的表情让人生畏，和刚刚出去赶鸭子的那个人还是不是同一个呢。就只是一稍纵间的事情。小丢的爹娘便露出有事好商量的神色。妥协方终于不是小丢。冬敢可以留下来，但只能住在牛棚。冬敢把包从肩上取下扔在牛棚的稻草上，人也紧跟其后跳上去。成捆的稻草被冬敢的身体扇起一阵日光的干香。舒服。外乡人冬敢说。

小丢家收留了一个外乡人的消息在鲜鱼口村的弹丸土地上传播着，可是表面上风平浪静不起波纹。他们都善于潜到低端去暗地观察，猜测和估量，然后彼此把结果进行糅合，最后达成一种共识。这种过程都是悄无声息进行，鲜鱼口村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上头很突出。对于小丢家的外乡人，他们都说，来者不善。简单的四个字却蕴含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遮蔽在整个鲜鱼口村上空，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去找小丢的爹娘，问怎么可以收留外乡人呢，老祖宗的规矩是不可以轻易改的。他们对于本乡人是很客气的。小丢的父母把小丢以死相逼的事讲了又讲，目的是为了增大他们的委屈和无奈，但语气中依旧含有我们随时保持警惕，请各位乡亲放心的意思。

冬敢住进牛棚后当天，小丢就将被褥扛到牛棚，是要和冬敢朝夕相伴的意思。晚上，牛棚里点了油灯，有蛾子绕着灯画圆圈，一会就烫死几只。夜风将油灯撩拨得左摇右摆，在幢幢的灯影之下，这个夜晚便如同醉酒般将冬敢和小丢熏染其中。小丢问，北冥在哪里。语气是冷不防的，像从虚空的夜中搠来的一根荆棘。冬敢身体在震动。他想小丢不问他的身世，从何而来，却单刀直入问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地，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北冥。冬敢就是在那时发觉认识不到一天的小丢是个爽快之人。

给你看样东西。冬敢将一团稻草掀开，下面压着那个军用包。他把包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折叠得很规整。冬敢把纸一层层打开，每打开一层小丢就注意到冬敢神色的凝重感就加深一点，等将纸全部展开，小丢看到眼前的冬敢简直有圣人般的庄严。是一张发旧的宣纸，不大，边角早就磨破。可能是摩挲太多，也可能是搁在包里被来回挤压，总之边角参差残缺如同虫子啮噬过一样。冬敢将纸靠近油灯，身体自然朝前倾倒，佝偻过分的背将脊骨透出来，一颗一颗如同串了一串珠子，嶙峋得叫人心惊。小丢也把头凑来，看见上面用毛笔写了几个字，字写得有些小，在昏暗的油灯下就是几个小黑点，芝麻粒般粘在发黄发旧的纸面上。

冬敢说，会认字吗。小丢说，会，我祖父教我念过。冬敢说，念念上面是什么。说完将纸递给小丢，小丢接手时，冬敢又说，仔细体验1 专线公交些，不要弄破了。小丢神情顿时庄严了许多，毕恭毕敬像是接过一道圣旨。纸上写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小丢看了半天，眉头挤了几次，也还是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意思。他去问冬敢，说，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又是鱼又是鸟。冬敢说，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我也看不明白，我父亲死时让我去北方找一条变成鸟的鱼。为什么。他没说，只说找到了就明白了。

你父亲怎么死的。冬敢心里咯噔一下，小丢又是这样直接切入，缺少必要的过渡，好像他父亲死了就如同死了一只鸡一只鸭。冬敢说，今天晚了，明天说吧。小丢望望棚子外，远处人家的灯火还亮着，影影绰绰成了一团浑沌的光晕。不晚啊。小丢心里想。小丢不知道这个晚上住在屋里的娘哭得一塌糊涂，使劲儿问丈夫怎么得了呀。那个男人把眉头挤兑得失了形状，可是也只是叹口气，说，今天晚了，明天说吧。

祖父住在山上。从家里到祖父那里大约有五六里来路，不算太长，可是上山的路盘根错节怪石嶙峋，等小丢和冬敢头昏目眩地走了五六里来路到了祖父院落时，他们感到整个人都虚脱了。院落门口有一株大梧桐，掌形的叶片被正午的日光烧灼得透亮，看得见上面细如游丝的叶脉。无数蝉就在其间吮吸着汁液，汁液都涌进那坚硬的黑色驱壳里。咝。小丢和冬敢稀泥一样瘫在地上，看着树叶之间的画面。山风谡谡，小丢打了个喷嚏。

门内有人在说，谁在外面。声音苍老但有力量，是那种一听就会屈服的调子。小丢说，祖父，是我。去山上找祖父的原因很简单。小丢和冬敢都看不懂那几个字，无法猜测出冬敢父亲临死前如此郑重其事地让其找到那只变成鸟的鱼的怪异举动中究竟包含怎样的重大意义。这似乎不再是关于字谜，而是解开一种生死之谜。至少冬敢坚信父亲的死同那只变成鸟的鱼有密切关联，而现在父亲已然死了，阴阳相隔的局面让他无法适从，正在这时碰见了小丢，而小丢又主动提出上山去找祖父，因为祖父是个猎人，狼都杀过还不知道什么鸟啊鱼啊。

门开了，冬敢看到是一个健硕威猛的老人，黑压压把门堵住。冬敢扭头对小丢说，你祖父比你爹还结实。院子很空旷，一只毛羽灿烂的公鸡在里面踱步。祖父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毡帽，白色长须垂到胸口，然后打了个结。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却面色朗润，一看就是有血性的汉子。那时祖父正光着膀子，握把蒲扇躺在竹榻上养神。祖父开了门后又回到竹榻上，只是这回没闭眼，蒲扇轻摇，看着小丢和冬敢。

冬敢还在想老人为什么大热天还带毡帽，连穆沙拉夫政府是相对安全的祖父问他是谁都没听见。小丢就提高嗓子说，叫你呢。冬敢才回过神，双腿并拢，把身体朝前送出去，毕恭毕敬的样子。冬敢觉得小丢的祖父是个高人。祖父喜欢小丢。不喜欢小丢的爹。祖父当了一辈子猎人，一杆霰弹枪枪杀了无数飞禽走兽。真正让祖父在整个鲜鱼口村声名鹊起是在七二年，他只身一人入山，大战五天五夜，杀死了十六匹野狼。之前这些野狼每日侵犯人畜，祸害不浅，但狼生性狡诈，据说会变幻形象迷惑人眼。你以为看见的是人，一走进却变成狼，一条长尾饱满坚硬得如同铁锤，砸下去能断了一条胳膊。小丢的爹生性胆小，学不来这捕猎的本领，老猎人一气之下便搬到山上独居，整日与野物为伴。

好在小丢有些他的性情，说不定日后能成为鲜鱼口村第二个好猎人。如今祖父不捕猎已经多年，他将那杆猎枪束之高阁，表示退出江湖，可是日日却取下擦拭，枪管锃亮得可以映出祖父一双杀气内敛的眼睛。等冬敢将事情说完后，祖父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一会手里的蒲扇在空中定格，空气似乎都凝住了。祖父从竹榻上站起，竹榻发出吱嘎声。祖父说，这纸上所写的，是北冥之鱼，已化成鸟。小丢眼睛一亮，说，真有这种东西，我还以为是冬敢他爹胡说呢。冬敢要争执，祖父一扬手，果断阻止一场无关紧要的纷争。祖父说，这种鱼变幻无形，你看见的是鱼可能一会又成了鸟，是鸟吧，一会又猛地扎进水里成了鱼，鸟鸟鱼鱼，鱼鱼鸟鸟，总之是个神物，凡人太难分辨，更不要说抓它。然后斜睨着冬敢，说，你要去抓它。

冬敢仰头看祖父，一股子豪气在胸中聚集，升到脸上，神色凛然了许多。冬敢说，既然真有这种东西，我就一定要找到它，然后问问它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不信去割了一回麦回来就死了。我要知道真相。祖父猛地破口大哂，惊得院子里的鸟雀仓皇逃窜，留下地上散落的几粒黑色鸟粪。祖父说，回去，到牛棚里想清楚了再说。冬敢还想说什么，祖父一巴掌将他和小丢推了出去，哐啷，把门关上了。

小丢祖父的意思是说那只一会是鸟一会是鱼的东西是抓得住的，只是要费些力气。费些力气算什么。冬敢想自己从家乡一路颠沛而来，中间有一次差点失足掉湖里溺死，是命大或者也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庇佑着，总之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找到那东西，找到了才能把父亲的死因弄明白。这些念头随着他对那种神物的向往与日俱增，它们成为冬敢之所以是冬敢的一个很重要因素。小丢不会明白，直到他开始衰老那年这些才在他心中真相大白。不过小丢却知道了冬敢父亲死于一次割麦的劳动，这一切是很诡异的。

现在小丢坐在稻草上揉腿，每次去一趟祖父那里等于一次大病初愈，虚弱得厉害。冬敢则看着棚子外，银盘的月亮将冷光照在他的脸上，如同洒了一层霜，冷峻得寒气逼人。他的嘴唇微颤，是上下牙齿在互相厮杀，无人知道此时他已经下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决心。小丢在这一重大时刻却呼呼地睡着了。小丢和冬敢是两个不一样的少年。第二天冬敢说要去找祖父，小丢说我都要散架了，歇几天吧。冬敢把自己那件破衣裳拧起来在空气中抖落抖落，无数粉尘浮游生物般在那根光柱里游动。冬敢说，我等不了，今天去问你祖父究竟怎么回事，问完我就上路。

共 7587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传说中大鹏振翅九万里。故形容有大志向的人为鲲鹏之志。冬敢相信父亲生前之言，认为北冥有鱼，他不惜跋山涉水抛却生死寻找可以化鹏的大鲲。他来到鲜鱼口村遇到小丢，两人同吃同住，一起去爷爷那里想问问北冥之鱼是不是真的。爷爷试过冬敢的血性与坚持后，告诉他北冥有鱼而且声称自己曾亲眼看过。一位老叟智者，以此来激励年轻人坚持自己的梦想。冬敢满怀信心地去继续走自己的路。而小丢却把冬敢的故事讲给一个又一个来到鲜鱼口村的人。然而事实上北冥无鱼。有时用一个善意的谎言去鼓励一个坚持梦想的人，未尝不是件好事。善意的鼓励会让平凡的人做出伟大的事，而无理的指责会让一个聪明的人变成白痴。所以，有些人有些事面前，我们何妨多给一些鼓励。小说结构安排上大方，故事性强，人物形象鲜明，有思想，有深度。倾情推荐共赏。【：杨花】 【江山部·精品推荐160 180005】

1楼文友： -16 16:48:29 小故事，大道理。欣赏作者佳作。

2楼文友： -16 16:48:56 感谢赐稿江南烟雨，期待更多佳作。编按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楼文友： -18 11: 0:11 祝贺作品加精，感谢赐稿江南。 落花谱锦瑟，馨墨描相思。